蘇西壽司

那年夏天，真是苦澀的人生啊。

放學下課回家，走在住宅區間的女學生很無奈的嘆了口氣。

今天學校期中考和模擬考一起放榜，她的書包裡滿滿的都是學校的講義考卷，實在不想把這種爛成績拿回家現寶，

可是隔壁那個張大寶的媽媽跟她媽熟得像煮爛的苦瓜(這什麼怪形容詞？難怪她作文老不及格)，

那個張大寶又是全校前三名。

唉。

她整張臉也快變成煮爛的苦瓜了。

真是苦澀的人生啊。

「小姐，妳英文怎麼考這麼爛？平常只會看漫畫，妳姐叫妳要背單字妳就不聽吼，

妳看看，妳其他科還好啊，怎麼只有英文考的這麼么壽？啊？

我是不指望妳一定要像大寶一樣考前三名啦，

反正妳這種料的我也栽栽，我看厚，下禮拜妳乾脆去英文補習班報到算了。」

老媽的五雷轟頂就轟在她頭頂上，她苦著一張臉，不知道隔壁的張媽媽手腳這麼快，

今天才發考卷就馬上來現寶，害她才剛回家就被拿著菜刀的老媽逼著把考卷拿出來。

「蛤？我不要補習啦。」

「為什麼不要補？妳有辦法自己讀嗎？我才不信！」

「因為……去補習就看不到每天下午六點的櫻桃小丸子了啊……」

聲音越來越薄弱，她腦筋動的很快，很快的變出另一個理由。

「媽，去補習也沒用啦，花錢又浪費時間，妳總不能死馬當活馬醫……」

家裡最權威的女人簡直要揪著頭髮發瘋了，不敢相信她竟然生出這種沒志氣的女兒來：

「妳說什麼？就算是死馬我也要打到她從陰間醒過來，妳是要補習還是被我打？」

「……補習好了。」她很沒志氣的這樣說。

結果，她就去學校附近的一家標榜全英語補習班上課。

好苦澀的狗屎人生。

上課的老師是補習班外聘的外籍老師，比較會講中文的老師就上文法結構，

一些老師則是專教全美語會話課程，這間補習班不僅分類詳細，也很制度化。

進來學習的學生都還要經過測驗安排不同的搭配課程。

誰知她真的一點選擇也沒有，測驗題剛寫完，

那個原本還笑著幫她介紹課程的大姐立刻收回了笑容，

跟她媽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還很有志一同的交握雙手，

相信她，那時候這兩個女人的眼神絕對透露要殺豬宰羊的氣魄。

她就是那隻待宰的羔羊啊(冏>)

因為補習的大樓離學校很近，從三樓的窗戶往下看，可以望見學校樹林邊的游泳池屋頂，

夏日的暑氣在窗戶外燃燒，卻燒不進充滿冷氣的補習教室。

她剛好坐在窗戶邊，看著那棟游泳池館，想像水藍色的池水晃動著，

夏天是該去游泳的季節，她卻好像從來沒去游泳過，他們班的游泳課還沒排到。

真炙熱又苦澀的人生。

總是這樣，她總是這樣浮浮沉沉著，有什麼做什麼，從沒想過自己想要什麼。

「What are you looking ? Miss. Rabbit？」

補習班下課的時候，她最後一個被留下來，那個外籍老師像是受不了她上課老是心不在焉，

劈哩啪啦的用英文唸了她好一段，她呆滯的表情看起來很像正在接受教誨的乖學生，

但是事實上，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Do you understand？」

身材頗高的外國洋人低著頭問她，她卻突然驚醒，嘴巴張了張：

「盎得斯癲？」癲什麼癲？誰發作了嗎？

「You！Oh My GOD！」似乎是了解到剛剛自己都只是在浪費口水，

那個外國洋人忍不住又碎碎唸了好幾句。

她只能微微乾笑著，身邊有幾個高段班的學生經過，看著這好笑的一幕都忍不住笑出來。

會講英文，真的那麼了不起嗎？

「廢話，妳不知道現在的人崇洋媚外有多嚴重，每個幼稚園都馬在開始全美語教學，

當英文老師一定很好賺。」

好友提著裝著泳褲的運動包，看了看手錶，

「啊，我要去接我女朋友了，妳今天不是還要去補習？」

「對。」

「之前還在說不想去，現在是怎麼回事？」

她用力點了頭，不知不覺一股丹田中似乎一股氣勢衝了上來，

「當然是要把英文練好，等著瞧吧，我絕對要把那句"盎得斯癲"原封不動的給他顛回去！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們等著看吧！」

「好，妳努力加油。」知道不能笑出來，提著運動包的男生憋住笑，

「不跟妳哈拉了，我女朋友在等。」

「知道啦，見色忘友的傢伙，快滾吧死豬頭的手語要怎麼比？」

差點忘記這傢伙最近很勤奮的在練手語，聽說女朋友的喉嚨不能說話，那兩個人聊天要怎麼辦啊？

那男生朝她比出中指，哈哈笑著走了。

天色在夏季的六點多還是很亮，盤旋在天空的雲慢慢飄著，飄來了悠閒的味道，

雖然她媽會說：那叫做散漫！妳少在那邊給我風花雪月，現在瓊瑤已經不流行了！

英文補習教室的外籍教師捧著教材，用流利的英文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道地的語調就像電影裡播放的對話，只差沒有背景音樂來襯托。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

外國洋人停下講解課本的速度，抬起眼環視底下緊閉著嘴巴的年輕學生。

當老師問到這個問題時，學生永遠是沉默的。

這種沉默讓高大的外國洋人感到很無力的沉悶，眼神卻又注意到教室一角那個習慣上課不專心的女學生。

「Miss. Rabbit?」

蛤？怎麼又是她？

在全班同學的眼神下，她不受控制的抖著身體站起來，

剛剛還在想著這種天氣要是去游泳多好，這死老外幹嘛每次都要找她碴啊？

「哇、哇特？」

外籍教師嘆了口氣，早料到這女生一定沒注意聽他上課，但現實上知道了還是覺得很無可奈何：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

葵絲炫？這個她聽懂了，可是問題是老師剛剛講的課本內容她根本沒聽，要問什麼問題啊？

大家的眼睛還是盯著她看。

她動動嘴巴，動動牙齒，瞥見台上的外國洋人挑眉，她的嘴巴小小圈了起來，幾乎是抖著聲音：

「度、度油賴可思嗚一咪？(D、Do you like swimming?)」

班上的學生全笑了出來。

她也只能跟著嘿嘿乾笑著，心想這洋人一定又要生氣的用全英文罵她死豬頭，怎麼上課都沒在聽？

那她順便學一下死豬頭的英文怎麼講好了，唉。

「Yes.」

她乾笑到一半的臉跟著班上的笑聲停住了，不知道為什麼。

「I like. 」

不知道為什麼。

她的眼睛盯著外國洋人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移不開。

好像有什麼事情正要發生。

「同學，下禮拜五上課要模擬考喔，回家記得準備。」

補習班櫃檯的大姐姐親切的跟學員道別，幾個正在休息的英文老師跟著彼此哈拉著。

她在教室收著課本講義，因為還加上學校的回家功課，即將升高三的生活真不是人過的。

她臭著臉。

本來帶著課本要走人的外國洋人突然靠近她，開口就是濃厚的美國腔。

「蛤？」

洋人講話太快她聽不懂，一臉疑惑的表情，那外國洋人大概也知道她百分之九十聽不懂，

伸出手指指著她座位外的那棟建築。

「What is that?」

她順著結實有力的手指望過去，這句話了解了，卻突然想不起游泳池的英文要怎麼講。

「呃………一刺痾噗累斯吐斯嗚映。斯嗚映？

(It is a place to swim. Swim?)」

怕他聽不懂，她還加上雙手游起陸地自由式，洋人面無表情的歪了歪頭。

不懂嗎？那她換一個好了，立刻變換成蛙式，還加上換氣的動作。

好笑的動作逗笑了外國洋人，而且笑的很樂不可支，她才曉得自己被耍了。

可惡，死老外。

「Do you like swimming?」

低低沉沉，又好聽的純美式發音，適切的放慢速度，所以，這次她聽懂了。

「「Yes. I like.」

英文補習班的進度持續著，她依舊學校補習班兩頭跑，也沒有多認真的上課，

只是想說既然都花了錢好歹也要給他聽一下，

而且，她覺得，她的破英文，似乎真的有了那麼一點點的進步。

進步帶給她信心，覺得自己好像也是能做到一些事情。

至少那個外國洋人說的話，她有點點能聽得懂了。

可是要表達自己的想法，還是很困難。

她背起書包，準備到補習班外去牽腳踏車回家，經過櫃檯的時候聽見一群學生在跟櫃檯大姐姐聊天，

聲音忽然壯大起來。

「真的？Teacher Allen要回美國了啊？那他下期的課程就不在了囉？」

「對啊，他本來也是趁休假來台灣玩幾個月，好像要回去把大學學業完成。」

接著響起的是：好可惜、怎麼這樣等等之類的話語，因為是中文，她很快的就理解了，

沒錯，中文才是王道嘛，講大家都懂的語言多好。

可是那幾天的心情卻差到莫名其妙。

超級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的差勁又難過。

怎麼會這樣呢？她躺在床上，怎麼想也想不通，可以碰到面的時候她的爛英文根本擠不出幾句話，

碰不到面就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好像喜歡那個外國洋人，可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就要走了。

真是苦澀的人生，她的人生怎麼可以這麼苦澀啊？

好友發覺她最近很怪，終於問了是怎麼回事。

她支支吾吾地故意不講完整，反而問這個交情最好的男生朋友平常怎麼跟女朋友交談，

「說不出話不是很痛苦嗎？你想要講的她又聽不到。」

「廢話，所以我在學手語啊！要不然妳以為我這麼拼命是為了什麼？」

那男生沒好氣的瞪著她，邊講還邊複習整句話的手語如何比，馬的，他是真的很拼命耶！

「努力講給她懂不就好了嗎？總會有方法讓她知道我要跟她說的話。」

她愣住了。

總是會有方法可以讓對方懂的。

終於來到最後上課的那一天，外國洋人還是很認真的把今日的教材結束，

然後在課堂最後跟大家講了幾句感性的話語。

「……Now, do you hace any question?」

台下的學生還是靜靜的不說話。

「OK……」外籍教師嘆口氣，準備跟這群學生SAY GOOD BYE，嘴巴才張開，

就看見教室一角，被他標註為不專心的女學生舉著手。

他忍不住，嘴角上揚，長手一指：

「Wow Miss Rabit, What's your question?」

她又在全班同學的瞳孔中站起來，看了看自己在課本上塗寫的單字和KK音標，抬起頭，努力的張開嘴巴：

「啃、啃油基咪油爾伊媚兒？」

全班再度爆出大笑，還有人哇的很大聲，吹起口哨。

台上的外國洋人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這個女生大概是他教過英文講的最爛的學生了，可是，

很敢講嘛，這女人。

學習語言不都是從講開始嗎？

看著黑板上斗大的英文字母，她瞪著外國洋人隱隱抖動的肩膀，

這老外一定面對黑板在偷偷恥笑她的英文是吧！

然後決定重新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英文練到跟什麼鬼一樣，然後寫信跟他告白的時候，再反問他：

Do you underatand？

絕對！

**

過了幾個月。

嗶嗶的聲音從電腦傳來：您有一封新郵件！

她原本躺在床上看看漫畫學英文，(真是死性不改)，猛然的跳起來，

爬到電腦螢幕前，快速開了那封從國外寄來的郵件。

「……」

一封回覆信裡有她之前寄去的內容，不過跟她之前寄去的不同在於她的信裡才沒有這麼多紅字！

寄信者只淡淡回覆了兩行字。

There are too many spelling mistake,

How dare you send "this" to me? Cause I really don't understand,

please revise it and "send it back"!!!

                                         ── From your very angry teacher, Allen.

「……」好你個死老外！

不管用什麼語言，就是要讓你了解。

我喜歡你。